年,张伟丽失去了那条UFC女子草量级的金腰带,但也正是因为输,让她更了解了自己所从事的这项运动,也更了解了自己。
文|林松果
编辑|金石
摄影师|吴明(除标注外)
造型师|THEXIStudio
化妆|李佩
服装鸣谢|BLUEERDOS
「后面会越来越难」
两年前的今天,年3月8日,美国拉斯维加斯,张伟丽战胜乔安娜,卫冕UFC女子草量级金腰带。在5局共25分钟的比赛中,张伟丽和乔安娜共完成了次有效打击,排在UFC历史第三位,那场比赛也被称为「UFC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比赛之一」。
赛后,鼻青脸医院,她们躺在相邻的两张病床上,中间拉着一道帘,赛前的剑拔弩张已经消失,用张伟丽的话来说,综合格斗是一种语言,比赛就是一次交流,五盘的鏖战,尽管要去不停地击打对方,但她们的心却从彼此提防变成了彼此尊敬,「心越来越近」。
病房里,乔安娜痛得一直哭,她是UFC女子草量级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,曾5次卫冕金腰带,保持冠军头衔长达天。她在第六次卫冕时失利,此后的多天时间里,她一直在试图拿回丢掉的金腰带。再一次输掉比赛之后,她对张伟丽说:「继续卫冕下去,我会看着你。但是后面会越来越难。」
当时,张伟丽更多的是感动,眼泪差点流下来,她在心里想,「我会好好保护这条腰带。」
那场比赛,成了张伟丽声名大噪的开始——也许在那时,中国社会需要一场胜利,而她从一名矿工的女儿、幼儿园老师、健身教练走到世界之巅的励志故事,她想让UFC金腰带上增加一面中国国旗的愿望,同样振奋人心。
比赛前的张伟丽和乔安娜图源视觉中国
回国之后,张伟丽发现去哪儿都有人认识她,所有人都开始对她有所期待,也有所需要。她的微博多了多万粉丝,综艺、采访、代言……各种需求纷至沓来。她的胜利也促使UFC官方在上海开设了一处训练基地,UFC亚太地区副总裁评价她:「她是托起所有船只的潮水。」
巨大的声名突然到来,张伟丽能够察觉到外部环境对自己的影响。她记得有一天,正在接受采访,记者问着问题,她开始背靠着沙发,翘起了腿,那一刻,她心中瞬间警铃大作,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,「我感觉我状态不对,不专注,气有点浮躁了。」她告诉教练蔡学军,接下来不要再安排任何采访和活动。
蔡学军的担忧,其实比张伟丽感觉到的异样更早一些。张伟丽从籍籍无名,一帆风顺打到世界最高水平比赛的最高点,一直都非常专注,过的是清教徒般的生活。扑面而来的这一切,她没有准备。当时,张伟丽回国时,提出要回邯郸老家看爸妈,他拒绝了,「我觉得你不能这样突然回去,回去可能你们家门前门后全是人。」最后是过了一段时间,让她偷偷回家,也只呆了一天。
但蔡学军也明白,这种外界的干扰是无法躲避的,这是一位顶级运动员必须承担的,「就存在于你呼吸之间」。
只是,回到运动员的身份,张伟丽面对的是赛制极其严苛,甚至残酷的UFC比赛。
UFC全称「终极格斗冠军赛」,是世界上最顶级、规模最大也是收看人数最多的综合格斗(MMA)赛事,年创建,已经走过30年。在最初,为了增加比赛的残酷性和可看性,赛事方甚至想过,在八角笼外挖上壕沟,在里面放上鳄鱼,防止运动员逃跑。
作为最顶级的MMA赛事,UFC拥有很高的门槛——一位综合格斗选手想进入UFC,主要有两个途径:要么要在其他重量级赛事中连胜,还要赢得漂亮;要么在UFC的TUF选拔赛中获得总冠军,直接获得UFC合同。很多综合格斗选手都把进入UFC视作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。
但就算是签约了UFC,运动员获得的协议同样苛刻。UFC选手的比赛频率不高,每年大概会被安排1到2场,这会给他们充分的备战时间,每赢一场,选手的排名和出场费都会变化。但残酷之处在于——一旦你连输几场,无法再证明自己,就极有可能被解约。
中国选手张铁泉,曾在年签约UFC,三连败后被UFC解约。美国女选手安吉拉·希尔,年获得UFC的合同,连败两场之后被扫地出门,后来她在另一个赛事中连胜4场并获得冠军,才再次获得UFC的合同,她也是极少数被UFC解约后能重回赛场的选手。
即便一位选手能穿越一切困难,成为本量级的UFC冠军,拿到金腰带,TA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接受挑战者的挑战,不断地去卫冕。一般在半年内,UFC就会为TA安排卫冕战,卫冕的对手大多就是上一任冠军,或者这个量级中战绩最好且状态最好的选手——在UFC,成为冠军并不意味着结束,反而更像是艰难征途的开始。
由于全球疫情的爆发,击败乔安娜一年后,张伟丽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第二场卫冕战。对手罗斯·娜玛尤纳斯,28岁,立陶宛裔美国运动员,一位出生于贫民区,在死亡、枪声和精神疾病中长大的女孩。罗斯曾在年拿到过金腰带,性格隐忍强健,被称为「暴徒玫瑰」,这是她对金腰带发起的再一次冲击。
年4月25日夜里,美国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,八角笼里的比赛即将开始。
张伟丽和团队提前三周抵达佛罗里达州,那正是美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刻——没有训练馆开门,甚至没有房子住。张伟丽与六名教练,住在朋友三口之家居住的小房子里,她有一个小卧室,而教练们就只能挤在沙发和办公室里。没有训练场馆,他们就在办公室地上铺垫子训练。
比赛开始前,张伟丽还和在同一个休息室的男选手韦德曼聊过天,但几分钟后,韦德曼自己的比赛刚开始5秒,他就遭遇了小腿90度骨折——张伟丽看到了那个画面。
她紧绷着脸穿过赛场的甬道,进入八角笼,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全然专注。第一回合,比赛刚刚开始,张伟丽表现得更积极,她多次低扫,进攻罗斯左腿,这是她的支撑腿,是制胜的关键。几个动作之后,罗斯的大腿已经泛红,她受伤了,直播镜头里清晰可见。
但很快,转折发生。第73秒,罗斯一记左腿高扫,张伟丽被击中头部并摔倒,罗斯随后跟上地面砸击,继续补拳,裁判终止比赛。
太快了,整场比赛只持续了78秒。
张伟丽失去了她的金腰带,而罗斯成为了UFC女子草量级历史上第一位重夺金腰带的女选手。
张伟丽输掉了和罗斯的比赛图源视觉中国
比赛之外
目睹一位冠军被打倒是残酷的。
现场直播里可以看到,比赛结束后,张伟丽被裁判扶起来,整个人还很懵,大声对裁判说着什么,认为比赛不该吹停,自己还可以打。她用一种近似哀求、疑惑和茫然的眼神看向裁判,看向自己的教练蔡学军,眼里有泪,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地结束了——包括金腰带,包括自己7年不败、21场连胜的辉煌战绩,半年多的辛苦备战,还有内心的某种确信。
从赛场下来,坐大巴回酒店的时候,她还觉得像做梦一样,不相信这是真的,问蔡学军,这是真的吗?比赛就这么结束了?腰带没了?那之后的一天一夜,她没合眼,一闭眼就是倒地那一瞬间,蔡学军也没睡觉,「我安慰她,但是又能怎么办呢,她接受不了,说实在的,我都接受不了。」
年冬天,我们再次和张伟丽及她的教练蔡学军聊到这场比赛,复盘当时发生的一切。
蔡学军认为,张伟丽输在心理上的劣势,「我们希望她从入场那一刻就处于专注的真空中,但嘘声压倒了我们。」
这是张伟丽的团队在那场失利后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——冠军是众矢之的,所有人都盯着你,想要击败你,比赛变得不只有比赛本身,还包括很多技术之外的东西,而这正是他们没来得及准备好的。
与罗斯的比赛,张伟丽遇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干扰。首先是备战,早在年7月,罗斯就发起邀请,想与张伟丽打下一场比赛,双方达成口头协定,但罗斯一直没签合同。为了保险起见,张伟丽同时与另一位选手卡拉也做了约定。备战期间,她要准备两套方案,训练时有两个靶,一边是卡拉,一边是罗斯。直到比赛前一个月,他们即将赴美,罗斯才签下了合同,比赛最终落定。
这也是张伟丽第一次去到对手的主场比赛。此前,她遇到的最接近客场的情况,是她进入UFC的第一场比赛,孤身一人前往美国,战胜了一位美国选手。只不过,当时她打的是垫场赛,在正赛之前,现场并没有多少观众。后来,击败巴西选手安德拉德夺得金腰带的那场比赛,在深圳进行;与乔安娜的比赛在拉斯维加斯,但乔安娜来自波兰,那里也并非她的主场。
年3月,张伟丽和团队抵达疫情蔓延的佛罗里达州,这是一个「深红州」,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支持率最高的地区之一。
直到比赛那一天,张伟丽和团队抵达现场,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斗兽场。她向我们描述那一天,那个坐满了名观众的场馆里,「嘘声特别响,所有人都站起来跺脚,跺脚声音也特别响,所有人都很愤怒,形成了一种对立的情绪,我就感觉一下就懵了」,「甚至在我出场之前,嘘声已经很响亮了,我甚至听不到裁判或者教练怎么说」。
教练蔡学军身经百战,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。「进到那个场里,人根本就静不下来,就感觉被一个东西罩着,整个人感觉地都踩不实。那些观众不是说吼,他们会跺地板,这在以前的比赛里从来没有过。」
赛后,他们与当时张伟丽的经纪人解了约——他同时也是罗斯的经纪人,蔡学军对他的不满在于,「你没必要告诉我罗斯怎么训练,但是绝对有义务告诉我们,佛罗里达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。」
蔡学军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78秒中发生的每一幕:「上去之后,伟丽有五次进攻罗斯,她全部都打到了,而且罗斯没有太大的反应,她就觉得,好,我可以。她表现出的放松,是做给现场看的,希望告诉大家,你们这么吼我,我根本就不在乎,但罗斯就抓住了那一下。」
一个多月后,在首都机场,韩竞赛接到了从美国回来、在上海完成了隔离的张伟丽。
十几岁时,他们在邯郸武校相识,那时,全校人,只有30个女生。韩竞赛比张伟丽低两级,每年邯郸武校都有校友会,学生们大比武,那时张伟丽就相当显眼,「好像一脚就能给人踹飞似的,其他人跟她都不在一个层次」。过了两年,韩竞赛看河南电视台有个综艺节目叫《武林风》,就觉得上面的选手不行,软绵绵的,想到张伟丽,「她(张伟丽)怎么不去参加这个节目呢?她跑哪儿去了?」那时张伟丽因为反复出现的背伤,已经退役,家里建议她去学美发,当个发型师。
再过了几年,韩竞赛突然在昆仑决(国内的一个综合格斗比赛)上看到她,「『嘭』地一下又出现了,连胜连胜连胜,最后拿到了冠军」,他们又联系上了,最后成为了同事。
韩竞赛见证了张伟丽是怎么走到现在的,「一直专注自己的事业,一直打打打,简直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浪费」。与罗斯的比赛,是张伟丽重回MMA赛场后输掉的第一场比赛,在回国前,她就剪掉了自己的长发,开始留寸头。
在机场,看到眼前的张伟丽,韩竞赛第一次觉得有点「心疼」,他知道,她遇到坎儿了。
针织衫BLUEERDOS
复仇
年整个夏天和秋天,张伟丽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简单,只有一件事,就是备战。
很多职业拳手在遭遇重大失利后,往往不会直接打二番战,而是会先打过渡战,找回状态后再应强敌。在UFC近三十年的历史上,丢掉金腰带后直接二番战、且重夺金腰带的运动员,只有两位。但张伟丽不管这些,在与罗斯的一番战结束后,她马上提出想二番战,UFC官方也乐见其成,很快做了安排,就在年11月。
留给张伟丽的时间只有不到半年。
她不再看手机里关于她的弹窗和新闻——在输给罗斯之后,网上出现了很多责怪她的声音,认为她参加了太多活动,并因此影响了状态。真正进入备战期,蔡学军晚上会收掉她的手机。
她住在北京顺义一个租来的别墅里,和教练、同事同住。每天早上,她六点半起床,洗脸刷牙,吃蔡学军做的早餐,跑一个小时步,然后去拳馆训练三小时。中午午休,下午再训练两小时。晚上十点前就睡觉。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,周日上午有时会有UFC的比赛,她看完比赛就睡午觉,一天很快就过去了。没有采访,没有社交,没有聚光灯,回归了几年前那种发条式的、清苦的生活。
最初一两个月,那种强烈的复仇的渴望,和比赛迅速结束的不甘,这两种感情统治着她。她形容,那是一股气,顶在喉咙的位置,「我一直想着我要打,我要赢,我要复仇,我要拿腰带。每天跑步的时候,我站在河边,盯着那棵树,就想象自己在比赛现场,这棵树就是罗斯。她一动,我怎么打。我做梦都梦见和她打比赛,我掰她胳膊。」
这一切,蔡学军都看在眼里,作为教练,他并不担心张伟丽的技术——UFC世界前几的运动员,实力相差不会很大,重要的或许不是大量训练,而是从高峰直入低谷的运动员,如何驱除自己的心魔。他觉得张伟丽还没准备好。
在蔡学军看来,所谓冠军的信心,不应该是强烈的恨,而是在训练中,她一天天进步,有所收获,才会有一种坚实的自信和硬气。这要一步一步来,急不得。
年9月,国内的备战结束后,他们提前七周飞到美国,到奥运和UFC双料冠军塞胡多的拳馆备战。在技术之外,他们特别训练了张伟丽在客场比赛的抗压能力。每周两次实战,所有流程都与真实比赛相同,训练团队会找一些人过来,嘘她,骂她,用音响播放那种巨大的嘘声。用这样的方式,让她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中,内心都不会被扰动。
张伟丽在塞胡多的拳馆备战图源张伟丽微博
这也是张伟丽及她的团队第一次在美国备战,完全抛掉他们以前的训练方式,一切按照美国的方式来。
赛前降重,这是综合格斗比赛非常重要的环节——选手们需要在赛前大量脱水,降到更低的量级,争取更大的胜算,甚至有人说,综合格斗比赛并不是从走进八角笼开始,而是从降重就开始了。之前张伟丽一直是靠跑步降重,这次,美国团队建议她蒸桑拿脱水。
对UFC运动员,尤其是体重更大的男运动员来说,这是一种相对主流的降重方式。中国运动员张立鹏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描述过那种痛苦。
「一缸盐水,又咸又烫,躺进去前,脚刚沾到水时,头发都竖起来了。张立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,他熟悉那感觉,努力不去想,但身体却有它自己的记忆和反应,那种害怕是生理性的。一分钟后汗就下来了,两分钟后手开始麻,三分钟后心跳加快,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。15分钟出水时,身上八至十斤的水分就这么脱掉了。有一次,他刚出水就倒了,砰的一下子磕在地上,不省人事。」
张伟丽向《人物》描述了那个痛苦的夜晚,「我就穿着运动bra,在热水池子里泡着,泡完拿锡纸包住再闷。七八个人陪着我,熬了一整夜。」她需要在一夜之间降重4公斤,才能达到自己所参加级别的体重要求,但一夜过后,还剩0.4公斤,死活都降不下来。
「下不来了,汗都干了。我就吐口水,口水也是重量啊,最后吐不出来了,整个人都干了。最后还剩0.1,教练让我跑十分钟,出点汗,但真的干了,没汗了。」最后,她上了个厕所,站上秤,让同事用浴巾把自己围住,脱掉了运动内衣,那0.1公斤才最终消失,惊险过关。此时,距离比赛只有30多小时了。
年11月7日夜里,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,张伟丽和罗斯的二番战即将开始。张伟丽很喜欢这个场地。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拳场,有一百多年的历史,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中国拳手在这里打比赛,还是压轴。
现场坐满了观众。入场时,她很放松,不像一番战时那样面色紧绷,穿过赛场的甬道时,镜头拍下了她的微笑。
比赛前三回合,张伟丽打得很漂亮,通过步法与罗斯保持距离,阻止其进攻,又用低扫腿给罗斯造成压力,展现出了强悍的摔跤能力,这是她在塞胡多拳馆的训练成果。UFC解说员张光宇在一次直播时说,看完前三个回合,他觉得张伟丽赢的概率应该很大,「所有的全方位技术,打摔柔,打站立,(双方)都是比较接近的」。当时,张伟丽自己也觉得,应该能赢,应该没问题。
但到了最后两个回合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张伟丽的体力出现了明显的下滑——她一直以体能见长,这种情况在以前很少出现。其实早在第二回合,张伟丽的胳膊就抽筋了。那个回合结束后,教练帮她做了拉伸,但作用不大,到了第五回合,胳膊「已经软得不行」。
第五回合,罗斯找到她的漏洞,进行反压,最后的四分多钟,张伟丽做了很多尝试,试图站起来,但最后没能成功。罗斯掌握了控制权。
比赛结束,罗斯走到八角笼边,她甚至不确定结果会是怎样。随后,裁判握着她们两人的手,那时,张伟丽已经知道,自己的手不会被举起来了。
罗斯的手被举了起来,她开始痛哭,张伟丽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——两位顶尖格斗选手,贡献了一场精彩的比赛。赛后数据显示,张伟丽次出击,命中次,11摔5次成功;罗斯次出击,命中次,2次摔法全中。两人精干强悍,互不相让。
赛后,她们拥抱了彼此。罗斯在采访中向张伟丽表达了尊敬,「伟丽进步很大,她让我知道了现在要做什么。」
罗斯和张伟丽在比赛中图源视觉中国
一项精细的运动
与罗斯的二番战结束后,张伟丽去尿检,发现自己尿血了,吓坏了,后来医生告诉她,这是因为她严重缺水——在急速减重后,应该大量补水,而她的补水和恢复都没做足,这也直接导致了比赛中,她的体力过早耗尽。
一个多月后,再次回忆起这个细节,张伟丽感慨道,综合格斗(MMA)就是一项如此精细的运动——过去的21场连胜,并没有让她对这项运动有如此深入的认知和理解,反而是两场失利,让她重新认识了综合格斗和UFC这项赛事,一年两场辛苦战役的磋磨,她和团队的观念经历了巨大的更新。某种程度上,「输」教给她的东西比「赢」更丰富,也更深刻。
这是一项包容的运动。两位格斗选手在八角笼里对峙,可以使用各种格斗技巧,除了不可以击打禁忌部位之外,选手可以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泰拳、空手道、柔术、拳击、摔跤……护具很少,规则也很少,比赛却十分精彩。
一位MMA教练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,描述过这项运动的迷人之处,「你可以做很多事,没有界限,看他受伤,流血,怎么解决问题,怎么通过一个困境,这很迷人。」
同时,这项运动并不粗放,反而非常精细。过去这些年里,它不断自我革新。在最初,它一度被巴西柔术统治,地面格斗是所有人心中之王。几年后,泰拳横空出世,再后来,会有拳手直接出拳,把对手击打出局。这就意味着,它要求一个运动员必须全能,把所有技能融会贯通,合为一体。
美国运动员托蒂·奥蒂兹打过一个比方,「作为拳手,没有比综合格斗更难的了,你得学摔跤,学拳击,学柔术,综合格斗就像是魔方,你得把所有颜色配好,才能赢得比赛。」
张伟丽说:「这是一个职业,越到顶尖,越是精细,真是细节决定成败,少喝点水不行,恢复得不好不行,战术不好不行,团队没默契不行。看起来是两个人打,但其实考验的是团队,实际上比赛很早很早就开始了。」
张伟丽和她的团队图源视觉中国
UFC比赛,的确从敲定对手的那一刻就开始了。几个月备战,要把对手的视频全部扒下来,每换一个对手,战术都是全新的,都有很多东西要学。蔡学军说,你甚至要分清,对手上传的视频里,有哪些是她想让你看到的,哪些是她有所遮蔽的。全力备战阶段,连刷牙的时候,张伟丽都在看对手的视频。
韩竞赛说,真正在赛场上,双方打的都是肌肉记忆,这也意味着备战时,张伟丽要把以前的打法全部忘掉,针对新的对手形成全新的肌肉记忆,这要依靠大量的训练,「对方出直拳你怎么打,出后手拳你怎么打,高扫腿你怎么打。你平常怎么做,赛场上就是怎么做。」
同时,他们还要适应这样一项源自美国、主要市场也在美国的运动,保证每一次都能拿到赴美签证,穿越疫情的各种麻烦抵达那里,找到住处与训练场所,熟悉美国的文化和观众,甚至要了解大国间的地缘政治。
一位运动员走到世界顶尖,拼的也是背后的团队。
张伟丽需要最好的巴西柔术、泰拳及摔跤教练,还要有优秀的陪练。要有人管理她每天喝多少水、吃多少卡的食物,燃烧多少卡路里;要有专业医生和康复师,关心和熟悉她的每一块肌肉、每一处伤痕;要有经纪人,帮她打理采访、商务以及无穷无尽的合同和人际关系。对于体制之外的中国运动员来说,达成这样的条件并不容易。张伟丽说,走到现在,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个词叫「穷文富武」,打UFC比赛是非常花钱的事业。
而作为一位来自中国的MMA运动员,更加艰难之处还在于,对于这项运动,国内积淀不足,教练太少——美国加州一个州的UFC选手、UFC教练,可能比整个中国的都多。
反观罗斯的团队,她的总教练崔佛·惠特曼,是美国MMA界备受赞誉的「智将」,执教超过20年,多次获得最佳教练奖。罗斯的另一位教练帕特·巴里,是UFC前重量级选手,人称「腿王」,同时,他也是罗斯的未婚夫。这个团队的实力如何,一个细节可以佐证——在张伟丽与罗斯一番战的UFC,仅仅那一夜,崔佛·惠特曼麾下就有三位运动员出战,其中两位拿到了金腰带。而因为疫情影响,张伟丽的巴西柔术教练,已经缺席她的训练半年。
《人物》采访张伟丽的那天,是年的冬至。晚上,在她和同事同住的那个别墅,大家热热闹闹在包饺子。你会惊讶于一个UFC世界冠军住的地方,并不算安静,甚至有点乱糟糟,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她服务——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,是经营旗下的几个拳馆。
吃完饺子,大家打游戏的打游戏,抽烟的抽烟,刷短视频的刷短视频,热热闹闹的,诱惑人的事情特别多。韩竞赛说,「你知道大家干什么最来劲吗?就是观察伟丽。」在这里,必须得依靠她强大的定力和自律,以及蔡学军那双时时刻刻盯着的眼睛。
采访结束后的某一天,《人物》作者又去了一次张伟丽训练的拳馆。拳馆每天都有学员上课,同一间教室里,一边是来锻炼的普通人,另一角就是张伟丽。她没什么世界冠军的架子,她训练,所有人都能看。一位三四岁的小学员很喜欢她,每次见到她,都脆生生地喊她:「快看,张伟丽来了,张伟丽来了。」
那天早上九点多,第一批上课的学员还没来,张伟丽独自一人,坐在训练室的角落里,打着视频和远在美国的教练上网课。后来学员来上课了,她很快离开,换去了另一间教室,把这间让给了学员们。
一颗冠军的心
现在的UFC女子草量级,还有另一位中国选手,闫晓楠,来自辽宁,目前世界排名第五,已经在美国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她告诉《人物》,她所知道的、国内真正在坚持练习MMA的专业女运动员,可能不超过十个。
十岁起,闫晓楠开始练散打,进入专业运动队,18岁考入体育大学。年,她开始练MMA,今年,她33岁了。她往前走的过程,就是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退役、从竞技的世界里消失的过程。
一个大的分流是二十二、三岁,到了这个年龄,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年龄到了,该退役了,她们结婚,生子,回归生活。「她们可以选择做一个很普通的工作,或者一个你喜欢的专业,不用这么辛苦。」不是真的喜欢,其实不必如此。
事实上,在很长时间里,UFC都是一个只属于男性的游戏。女性进入UFC的历史,还不超过十年。
UFC总裁白大拿曾公开表示,他认为女性在格斗领域的天赋和深度,不足以说服UFC签约女格斗士,直到他看到美国运动员隆达·罗西的比赛——隆达·罗西是第一位签约UFC的女性运动员,她训练刻苦,有强大的意志和体能,强悍地统治着赛场,常常在开场的几秒以内,就将对手击败,「她以一种可以和任何人媲美的凶猛战斗」。
在纪录片《探秘综合格斗》里,隆达·罗西对着镜头,讲起她进入这项运动的由来:八岁那年,她在家里找到了一个剪贴簿,才发现她妈妈是美国第一位柔道世界冠军,「就好像发现自己的妈妈是神奇女侠一样」。
另一个被影响和鼓励的故事是——年,远在大洋彼岸,刚刚到北京、处于迷茫中的退役运动员张伟丽,看到了隆达·罗西在UFC的比赛,深深震动。之后那些不想训练的日子,她会反复观看隆达·罗西的视频,借此激励自己。
UFC,隆达·罗西34秒KO巴西拳手科雷娅图源视觉中国
几年后,张伟丽也签约UFC,并顺利地拿到了亚洲人的第一个UFC金腰带,但在年的两场失利之后,她终于明白了乔安娜的那句「后面会越来越难」。这种难,不仅在于需要更全面地去认识一项运动,也在于丢掉金腰带之后,如何继续保持那颗冠军的心。
在UFC历史上,金腰带失而复得的人少之又少,在女子草量级,罗斯是唯一一个。视频博主「黑马格斗」曾这样总结UFC女子草量级的残酷竞争:「纵观整个女子草量级的冠军史,几乎就是一场场用残暴终结铸就的血泪更迭史——从饼干姐降服罗斯加冕初代王者,到乔安娜KO饼干姐建立统治,接着就是罗斯两次摧毁乔安娜王朝,安德拉德旱地拔葱怒摔玫瑰,张伟丽42秒终结安德拉德,亚洲首次夺冠。再到罗斯冷腿击倒张伟丽,冠军归来。可以说每一场冠军赛背后,都以一种惊天动地、荡气回肠的伟大战役终结加冕。这在UFC任何一个量级都是难以复制的。」
而罗斯达成这一目标,也经历了万般坎坷。她生于贫民区,听着枪声、目睹着死亡长大,遭遇过性侵,患过抑郁症。她就像一位美国记者形容的那样:「成长在三车库大房子里,穿着上好的衣裤去上预科学校的孩子,通常不会成为八角笼里的好手。只有在内心蓄满一池愤怒和压抑,极度渴求被肯定和接纳,才会让一名年轻人站在笼子里,只想用拳脚放倒对手。」但即便强如罗斯,她的教练仍然说:「罗斯有时候也不是必然拥有自信。」
《人物》也和张伟丽谈起,UFC有过这么多冠军,人人都想重回巅峰,最大的阻碍是什么?她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,「冠军的光环没有了,就没有人怕你了,一旦你丢掉这光环,所有人都说,我也能打她。」
闫晓楠说,在UFC,那些排名不在前十的新选手,同样很强,她们最特别的是那种强烈的往上爬的欲望,「她们没有输过,一心想拿冠军,想胜利的心理更强大。」反而是一些实力更强、排名更靠前的选手,因为一直练,有时输,有时赢,有时上,有时下,随着时间流逝,浮浮沉沉,会磨灭最初想拿冠军的心。
闫晓楠图源视觉中国
张伟丽回忆起一番战78秒输给罗斯之后,自己那种强烈的复仇的意愿,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,那种想要赢的执念,其实是一种干扰,「让人沉不住气」。那段时间的她,被那口气顶得很不舒服,训练的时候总觉得累,想休息,但休息的时候,又会不安,觉得应该去训练,每天都很纠结,心神不宁。「所以还是需要自己,怎么样能再(调整)回来……你越想要什么,想得到什么,越得不到,太想要也会成为负担。」
一颗想赢且心无旁骛的心,是八角笼里最珍贵的东西。
在采访中,张伟丽和蔡学军都表达了相似的希望,那就是找到她战胜乔安娜之前、被聚光灯照射之前、吸收无数新的格斗技巧之前,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——
她称它为「保持饥渴,保持愚钝」。蔡学军说,是那种必胜的心,你敢不敢,「你只要犹豫一点点,打出去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。但只要你敢,你就能赢。」
张伟丽尹夕远摄
沉住气
与罗斯的二番战,尽管失利,但对于张伟丽而言,一个最大的收获却是——那口顶得她寝食难安的气,好像沉了下来。
比赛结束回国后,她经历了一个月的隔离,又回邯郸老家住了两周。这是七八年来,她在家呆得最久的日子。她整个人松下来了,觉得快乐、自在。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,原来她总是来去匆匆,回了家,总觉得爸妈对她有种陌生感。她爸爸得过脑梗,她回家,一喊爸爸,他眼神往另一边瞟,感觉很紧张,无所适从的样子,她心里一咯噔,我爸这是咋了,是又严重了吗?其实不是,再相处几天,熟悉了,他们变得更轻松,也更亲密了。
她会在家做饭、陪爸妈聊天。也正是在这次聊天中,她才知道妈妈当年为什么同意她去学武术——因为她个子不大,人又老实,妈妈担心她日后嫁人被婆家欺负,心想,学点功夫总是好的。
原来,妈妈老说她,年纪慢慢大了,要不早点退役算了。但现在,她知道女儿失去了一个东西,要拿回来,退役的事她没有再提过了。妈妈不懂综合格斗,但她有一种朴素的、安稳的智慧。年,张伟丽在一次比赛中面部和鼻子被对手击中,流血不止,离开赛场之后看到妈妈,忍不住流泪,「我以为妈妈得哄我,她却告诉我,你干这行,不可能总是你打人家。」或许,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妈妈从不敢看她的比赛,有一次跟着她去了,也只留在宾馆房间,不敢下楼。
在家里充好了电,她回到北京,开始新的训练,奇妙的事情发生了——她照例去河边跑步,她发现,曾经跑步时在脑海里乱蹦的那些念头,集体消失了,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包围着,呼吸,奔跑,脑海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跑步。
张伟丽告诉《人物》,这是她运动生涯中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「沉住气」。得知张伟丽的这个感受后,教练蔡学军反问了我们一个问题,「你知不知道,动脑子和动心有什么区别?」他知道,这一次,张伟丽「动心」了。
张伟丽还想起来,前段时间,她从邯郸老家坐高铁回北京的时候,有一种恍惚而奇异的错觉——她突然想起十年前,自己20岁,第一次到北京,「来北漂」,投奔她的大哥张伟峰,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哪种命运。「从火车站出来以后,要过一个天桥,去坐公交车。我站在那个天桥上,看那个车,正是晚上六七点钟,车特别多,一个挨着一个,我都没见过那么多车,你知道吗?哪儿都灯火辉煌的,大城市的感觉。我就感觉,天哪,自己好渺小。」
这次再出火车站,也是那样,一模一样的傍晚,一样的感受,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,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,从头再来,我又是一个新的北漂了。」只是这一次,她目标明确,有自己渴望的东西。她拿到过的世界最顶级格斗比赛的金腰带,就挂在拳馆的墙上,她还想再次得到它。
新比赛的消息也最终落定。张伟丽下一场比赛,对手正是乔安娜——两年前的那场比赛结束后,乔安娜没有再打过比赛,这是她与张伟丽的二番战。而如她当时的那句叮嘱,「以后会越来越难」,她的对手张伟丽,在几百天里越过重山,品尝了复杂的胜败滋味。
今年夏天,她们将再一次并肩走进八角笼,一切即将从头开始。